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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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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米莉亚五岁那年,别人告诉她,母亲去世了。

    小小的女孩子还没到能完全懂死亡意义的年纪,只知道拖着布偶兔子的耳朵站在母亲的房间里眼角红红地小声哭,哭她的母亲抛下了自己,从此再也不会回来。她还不太会擦眼泪,之前太过娇生惯养,可当时的仆人们又大多被赶走了,她就只能忍耐着不哭,憋得小脸通红,生怕衣服被沾脏了,因为没人会给她换。歌德夫人看得心疼,拿手帕给她擦干净了苹果粉的脸蛋,然后把人搂在怀里安抚,小小的女孩子这才呜咽一声,用肉乎乎的小手抱住她,安心地放声哭泣起来。

    “妈,妈妈……”小阿米莉亚幼猫般哀泣着,好像这样就能将母亲叫回来一般。

    “——不许发出声音,不然就滚出去。废物!”

    劳伦茨领主推门进来道。在看到自己满噙泪水的独女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她,戴满珠宝戒指的手握着权杖在地上敲了敲:“歌德夫人,以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索菲亚的房间。”

    小小软软的女孩子瞬间僵住了。然后她用手捂住了嘴,湿漉漉的蓝眼睛满是祈求地看着父亲,一面难受地抽噎着,一面挣扎般摇着头。我要妈妈!女童又圆又大的双眼在这样祈求着,却无法打动那气势威严的高大男人半分。

    她记不得那之后歌德夫人和父亲争执了什么。只记得女管家格外紧张地拉着她的手往外急急走去,在她不住回头的时候颤抖着手遮住了她的双眼,也遮住了劳伦茨领主站在阴影里时,显得格外冷漠的眼神。

    ——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个房间,直到前些日子发生的一切打碎了平淡的日常生活。

    阿米莉亚近乎崩溃地跪坐在地,紧贴着黑犬少年温暖的身体把脸埋在手里,任阿比斯带着满脸疑惑轻嗅她的脸,只觉对方才所见的一切无法接受。

    查尔斯——她的父亲,是在母亲消失后的第五年失踪的。

    而父母亲身上的服饰,都正是那两年流行的款式……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明。白发赤瞳的贵族少女又惊又惧地瞪着那个宛如在对她露出笑脸般犹如深渊的地道口,强忍着欲呕的冲动,摸索着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切恢复成了原状,好似这样就能抹去这一切曾经发生过的痕迹般。

    “这太可怕了。”她捂住双眼,只觉自己在这个地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不敢想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比斯,我不敢想。歌德夫人肯定知道点什么,但是我不敢问。怎么会这样……”

    她也同样不敢告诉瑟希亚。有时候她会觉得他很像那段时间的查尔斯,尤其是最近他偶尔流露出的冷漠神情。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而那让她暗自心惊。

    “果然,还是阿比斯最好了。”她被阿比斯扶着重新站了起来,踮起脚,摸摸乖乖地站在那里满脸无辜地看着自己的少年的头发,眼神温柔,“不会让我害怕,不会让我不安,也不会让我一回头,发现背后空无一人……”她说着耸耸肩,“我们这次出去可以顺便采点药,刚好最近的草药储备量不够了。晚上冬月见草会开花,你可得帮我找……”

    她说着,情绪有些低落起来。自己这次外出是瞒着瑟希亚的。

    ——他完全禁止了她的外出。

    “亲爱的,现在还很危险,无论是天气和刺客都很凶险,你现在出去要是被人发现了身分,我们都会陷入麻烦。”在她向他提出抗议时,金发碧眼的年轻神官是这样对她说的,“我知道你想出去散散心,但现在不行。忍一忍,等我稍微闲下来。在重新抹干净了事情的首尾之后,一旦你的身份得到了恢复,我就能带你出去骑马了……”

    阿米莉亚知道他说得没错,可这反而让她更加无法忍受。

    像她这样的魔女——这样死而复生的存在,若是放在千百年前,如若为人所知,必然会成为他们眼中令人叹畏的奇迹,乃至因为行善而为人们所敬。然而如今正是光明神教当权之世。阿米莉亚是在这光明神教的教义最为严苛的时期作为女巫被判以火刑烧死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她定罪量刑的,除了克里斯顿和那个女仆汉娜之外,还有劳伦茨家领地主城的几乎所有平民……这也就注定了,她不可能再以真实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间。瑟希亚的安慰永远不可能成真,那只是个甜蜜的谎言。除非异教兴起,除非……原教复辟。

    而这也是所罗门向她提出的唯一一个条件。

    作为帮她掌握能力,为她守护劳伦茨家的交换——

    赤色眼眸的少女对着银镜迅速编好了头发,然后麻利地用布把它们包了起来。她系上厚实的皮毛斗篷,看了一会儿母亲留给自己嵌着小像的项链,把它扣起来挂在了脖子上。现在这个时候瑟希亚正在和歌德夫人密谈,两人都不在眼前。她等了许久,才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机会。

    只可惜,并不是个适合离开的时机。

    “走吧,阿比斯。”她把长弓和装着箭的囊袋甩到背上,重新回归的好心情重新照亮了她精致秀美的眉眼,唇畔笑意跳跃着,如同雨后初霁的第一抹金色的阳光,“顺便去打猎!”身着猎装的少女朗声说着,拍了拍朝她欢快地汪了一声的少年,步履轻快地跳入了和守林人小屋相通的隧道里。

    ·

    “——瑟希亚老爷?”

    应召而来的中年女管家改了称呼,姿态谦卑地半俯下身去;她眼角余光快速扫了一眼桌面上堆叠的文件,随即了然地重新低下了头,抿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同脸上皱纹被光所照出的阴影一样,是沉郁而又黯淡的灰,“您有何吩咐……”

    “已经快二十年了啊,歌德夫人。成为了这里的主人真是让我百感交杂。”

    浅金发色的青年轻声道,灰蓝双眸注视着歌德夫人那略有回避的眼眸,不紧不慢地一动食指,屋内摇曳的烛火就嘶一声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我还记得,要不是那件事情,也许现在我也许该叫您一声伯爵夫人了。”他言罢轻笑摇头,在歌德夫人身体僵硬的那瞬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漂亮的蓝眸微弯,里头的映出的烛光正似风中摇曳的罂粟,“不,我并不打算翻旧账,当年的事情您也是个受害者……我是希望能补偿您。”他顿了顿,“您的小儿子阿比斯还在守着领地的那片森林吗?年轻人总是要上进的,他也老大不小了。您和你的家人是我少数能完全信任的人。就让他来我这里做个随从,以后做个能挣领地和封爵的骑士怎么样?”

    歌德夫人的身体更僵硬了。

    “我很乐意。但阿比斯,他一直不愿意离开森林,他并不适合多在人前……”

    这并不年轻的女管家声音有点抖,因为前些日子的焦虑而徒添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惶恐和焦虑,视线也开始往下压着模糊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下定了决心似的吐了口气,“他就像个不识人事的孩童,只怕会成为您的累赘。”

    “啊,那就算了。不怕的,夫人,慢慢来吧,总有一天他能像个普通人那样,在人群里安稳地生活的。”

    瑟希亚说着笑了起来,琉璃般能看透人心的灰蓝色眼眸微徕,“您别紧张。他不愿离开那里也罢,我并不会强迫他的——帮我给他带句话吧。”年轻的主教语速平稳地道,“留在树林里的时候,多多注意那里的流民。品行好有能力又愿意上进的,就推荐给我。至于那些给居民们造成了很大困扰的混混……就不必把他们当做劳伦茨家的领民了。”

    歌德夫人闻此不由神色一滞。她已经把阿比斯派到阿米莉亚小姐身边了!这要让她怎么说?

    “我……他……他确实不懂怎么接触人……”

    瑟希亚的眼神不容拒绝。这男人十指交叠面带微笑地看着,看起来温柔圣洁又满含鼓励,却让歌德夫人打心底里升起了惧意,不得不应承自己会尽力一试。

    瑟希亚少爷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歌德夫人忧心忡忡地沉着脸简单地收拾好了东西,稍微休整了一下,就打算直接奔赴丛林深处。然而打着瞌睡的门房却叫她一下就爆发了——

    “汤姆,你这懒鬼,别睡了!”歌德夫人裹着旧棉袍,生气地踹了那个睡得正香的胖小子一脚,“我给你双倍的钱不是叫你来睡觉的!你看你,能防得住小贼吗?要是有什么刺客潜伏进来,我就拧掉你的脑袋挂城头去!”

    “哎哟!歌、歌德夫人!”

    那小子被踹得一下从凳子上蹦了起来,肚皮上的肥肉也随着颤了两颤,“啊哟您老这一脚踹的,阿瑞斯的战马都能飞到天边去啦!我错啦,我错啦,别掐我的肥肉!保证下次再不会这样了。突然要弄个颠倒作息的活儿,我这一不小心就……”他拍了拍肚子不停地告起罪来,说出来的话倒是半点没因惊吓和困倦变得颠三倒四,“好在有神殿的骑士老爷们在守着,不然我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能赎罪啦!”

    “行啦,你闭嘴吧!”歌德夫人被这油嘴滑舌的腔调弄得忍无可忍,气急了又踹他一脚,“给我找匹马来,小伙子。没有下次!”

    “哎,好的!”胖小子颠着肥肉一溜烟地跑了。等回来的时候,他手里就多了一匹马的僵绳,然后把歌德夫人小心地扶上了马背,也不问这么晚要出去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夜又黑又冷。女管家下了马,在栅栏里把头羔羊捆了嘴绑到了马背上,便再度纵身上马。她独自一人点着油灯在雪地里前行着,却并不会有任何野兽跑来把她当成食物,即便夜里野外点亮的灯在往常的冬日而言,通常都是被饿狠了的凶兽们的活靶子——有头落单的母狼甚至在她还没驱马走到跟前就忙不迭地抖抖耳朵逃跑了,而路上就连半头野熊都不曾出现过。

    歌德夫人策马在风雪里咳嗽了起来。她突然皱起了眉,嗅了嗅冰冷的空气,闻到有浓重的血腥味流过鼻尖——

    野狼们已经饱餐了一顿——又有谁在这片森林里穿行的时候被袭击了!

    “真可怜。”歌德夫人沉默片刻,然后抿着嘴拉了拉毛皮衣领,腿一用力夹紧了马的小腹,好让它跑得更快些,“看来我得赶快了,血腥味蔓延开来,是件很麻烦的事……”

    阿比斯是她的小儿子。除了这个孩子外,她还有个大些的,可旁人都以为她只有个早夭的男孩。

    ——当然,他并没夭折。不再年轻的女人无声地叹息着,策马崩驰在黑暗里,犹如黑夜浮游的一点萤火。那个孩子只是并不能在人前出现罢了。他无法在人群中生存,哪怕像阿比斯那样和阿米莉亚小姐相伴,也是做不到的……

    想也没用。歌德夫人想到这儿只是很习惯地叹了口气,然后安静地嗅着血腥味的方向,思忖起了这到底是哪个倒霉蛋大半夜跑出来,遇上了饥饿的狼群——

    “父亲!”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从两人侧面的林子那头传来,声音的主人听起来是个还处在变声期的少年,“汉娜,你怎么敢——!”那男孩子扯着嗓子哭喊起来,“我恨你!父亲,父亲!不,我不走!我要干掉这群狼崽子!”

    “呸,反了你了!还敢打我!”一个尖锐的女声刀一样划破了冰冷的空气窜入人耳膜里,“你这混蛋,抱着树干什么,你是打算就这么死了吗!”那女声哇啦哇啦地尖声扯着,也带上了哭腔,“算我求你了,赶紧走吧,你不能死在这儿,我们都得活着……老爹本来身体就不好,他连被我扶着走都做不到,身上血还没止住,我这也是没办法,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凄惨的啜泣声和呻|吟声断断续续地从干枯的林木间传了过来。

    歌德夫人勒马听了一会儿,然后她的脸迅速白下来了。她完全能想象得到,在树林的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被狼群追逐了吧,汉娜和她的一家。现在这是抛弃了那个老人在逃命吗……倒是很像她背叛阿米莉亚小姐时的作风。

    当年自己也是在这片树林里遭遇到了类似的事情呢,只不过自己是被抛弃的一方。……那种背信弃义的人是该被谴责的。可这种人里,有许多人能笑到最后的几率,并没因为行为的卑劣而下降……

    女管家想要笑,嘴角弧度看起来却像在哭一样。

    就让这些家伙自生自灭吧!她没有亲手夺去谁生命的勇气,但是放任不管却是能做到的。歌德夫人一敛目,却不由自主地想要调转马头往声音的源头赶。

    阿米莉亚在烈火里被炙烤时疲惫又茫然的眼神再度出现在了她的眼前。那孩子向自己看来时目光里怀着的是歉意,还有认命般的释然。阿米莉亚小姐从前的金发是多么漂亮呀,那时候她还可以站在阳光下的田野里,享受着春天满含芬芳的温柔的风,向自己展露出毫无阴霾的笑……

    老人嘶哑的悲声仍萦绕在耳畔,如苍老干枯的双手般,在黑夜里绝望地拉扯着她的心绪。

    “帕库拉——!”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

    歌德夫人猛地打了个寒战。她咬牙调转马头,终于在一片凄迷的夜里回到了原先的路线上。

    有些人是根本就不值得去救的!她压低身形,强压着内心的悲哀这样说服着自己:一时心软放虎归山,而后亲者痛,仇者快——这样的善心,带来的只会是灾难,除了带来伤痛之外根本就不能拯救谁。更罔论——!

    一处有火光隐隐从中透出的山洞出现在眼前。歌德夫人把马往树上一拴,就将早已奄奄一息的羔羊抛到了地上。

    “海德!海德……是妈妈。你在吗?海德?”

    没人回应。

    歌德夫人对此毫不意外。她耐心地把袖子挽好,一手提着灯,一手费劲地拖着羔羊拐进了岩洞深处。然后她有些不忍地侧过了脸,用刀割开了那畜牲的喉咙——

    一道黑色如闪电般掠过她眼前;只一瞬,那可怜的羔羊便被咬断了喉管,被叼在了个看起来高高瘦瘦的男人嘴里!

    那是个和阿比斯长得有七八分像的男人,后腿半蹲,双手撑地,但气质与那还未脱离小奶狗范畴的少年截然不同。他抖抖耳朵,金色兽瞳意味不明地盯了歌德夫人一会儿,便慵懒地在鸟窝一样堆了很多稻草鸟毛和动物皮毛的石头床上舒展开了身体,舔了舔满是鲜血的嘴唇,尖锐的犬齿在昏暗的火光里格外分明。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男人音色低沉华丽而富有野性,他微微一笑,艳色的舌卷过了蜜色指尖凝结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