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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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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谢醒来的时候,阳光正好。

    春天已经来了。

    杏花压满枝头,一派烂漫好风景。

    他睁开眼,试着站起来,然而不知道躺了多久的身体却一片麻痹。

    还要在等些。

    屋子里没有人。

    记忆停顿在最后一刻,仿佛心口依然是空空荡荡,也不知道他的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一个人的记忆再好,也不可能将一件事记上五百年的,尽管这五百年来他日思夜想,但是回忆捞起来,他却连她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似乎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裙,坐在杏花树下,他喝了点酒,有些犯浑,也有些轻佻:“对面的小姑娘,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她仓皇逃走了。

    这不过是他酒醉时候的犯得混,却不曾想,在一个小姑娘心里翻起了滔天大浪。

    她悄悄喜欢了他十年,直到后来的相遇,几次辗转,多番生死不离,才凑成彼此。

    记忆有些散,仿佛此刻还有她站在他面前,睁大一双无神的眼:“我喜欢你。”

    那个时候他满身落魄,家国沦陷,万人唾骂,他笑:“你喜欢我?小姑娘,我屠城杀人,万人唾骂,全天下都不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

    她只是很平常的说:“全天下都不喜欢你,那么我就不喜欢这全天下罢了,我只喜欢你。”

    明明是毫无神采的眼,但是在此刻,却仿佛印刻在心上,永远摘除不得。

    她嫁给他,在他最落魄,与全天下为敌的时候。

    她拿了根红绳系在他的手腕上:“这是我给你的嫁妆。”

    便是月老没有牵你我二人的红线,那么便让她来牵。

    记忆是绵长的。

    后来掌天下大权,想着牵着她的手坐在那至高之位,却没有想到命运却在最后推开了彼此。

    半生铁骑踏平山河,谋尽天下,两人都早生华发,却不料最后是天人永隔。

    可是,他不甘。

    如果全天下都不喜欢你,那么我就不喜欢这全天下罢了。

    那样,如果全天下都不想让你我在一起,那么我便不要这全天下罢了。

    他的命脉承着天下,那么,他就拿全天下的命脉来赌一赌罢了。

    他不想只求一生一世,他相求生生世世。

    本该进入轮回的他但求灵魂不灭,带着记忆一次次重生,踏遍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只为找到她,尽管这结果微乎其微。

    他当过乐师,只吹一曲当年杏花天影里,他知道她喜欢听他吹笛。

    他当过商旅,踏遍这山川河流,逢人便送一把花生,我喜欢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他当过乞丐,当过世家公子,当过游侠儿……

    有时候醒来还是三岁小孩,有时候醒来是耄耋老者,他总在想,如果遇见她,没有在最好的年华里,那么该怎样开口?

    五百年,他总是担心擦肩。

    他在逆天改命的时候,和上天打了个赌。

    他不说,不言,不语;如果在命运的尽头前,她能像他喜欢她一样喜欢上他,那么留在红绳里的他的一缕魂魄便不会烟消云散。

    他遇到她,小心翼翼,只是握着她的手,让她试着喜欢一下自己。

    他不敢奢望,却又心存着那点微末的希望。

    ……

    然而时间太急了,急得他还没有准备好,命运的闸门开启,洪水倾泻而来。

    他总以为没希望了。

    然而,他却最终醒来了。

    ……

    他躺了大半天,不断的试着移动自己的身躯,血液开始流动起来,到了最后,他终于能够坐起来了,又过了一晚,他终于能够自己站起来了。

    他慢慢的,僵硬的走出了门。

    推开门,今天依然是好天气。

    他站在那里,迎着阳光,微微眯了眯眼。

    小丫鬟的声音惊讶的响了起来:“公主,人!人醒了!”

    太平公主赶来,看着他,吃了一惊:“太傅?!”

    沈谢微微挑了挑眉看着她,徐徐笑了:“她呢?”

    ……

    孟子容离开了。

    带着那根红绳离开了。

    没有月老的红线,牵着五百年的情思。

    走的时候那朵优昙婆罗花开了,可是开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醒来的人总算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容颜又怎样?再也不是他了。

    她一直想要自己的记忆,一直想回长安,当年临走的时候,她曾说过她会回来的,她怎么舍得丢下他一个人呢?

    可是,她将他丢下了这么多年。

    这五百年,她都不知道他是怎样撑下来的。

    她渡过山川河流。

    常常想起往事。

    往事里是隔壁的少年郎。

    她先天失明,家中长者是隐世医者,她便摸索着学了一些,她常常听见隔壁人家户里那个少年的声音。

    那是她听过最好的声音。

    那个时候她还小,听着那声音穿花拂柳落在耳边,听着他对着他的妹妹讲故事。

    他如果能给自己讲故事就好了。

    她想。

    家中的人从来不管她,也不给她讲故事。

    她第一次见他,是想试着去外面走一走,但是打小被关在那一方天地里,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跌跌撞撞举步维艰,最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是不会哭的,只是茫然站在那里,等到天黑,又淋了一场雨,也没人来找她,直到一把好听到极点的声音落在耳边:“小姑娘,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实在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走,哥哥带你回家。”

    她牵着她湿漉漉的手。

    从来没有人牵过她的手。

    自从记事起,跌倒了总是自己站起来,再疼也没有人管她。

    她轻轻的颤抖着,小心翼翼的瓦在他的掌心。

    他以为她怕,便讲故事给她听,她终于听到了他讲的故事。

    那个时候,她才九岁。

    后来,她开始慢慢的听寻他的消息,那个少年,有着让整个城池女儿家倾心的好皮囊,她每日站在墙角里,只希望能听到他的讲话声。

    十三岁那年,杏花满天,她换上春装,走出家门,她已经学会怎样在黑暗中摸索了,因为在隔壁偶然间听到他要带妹妹来赏花,她不知道杏花是什么样子,但是她想,他喜欢看的,肯定是最好看的。

    一个瞎子,连勾勒那花的模样都有些艰难。

    她坐在角落里,听到他的声音传来:“对面的小姑娘,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十三岁的豆蔻梢头,那颗卑微的心被昭然揭开,自卑和恐慌涌入心底,生命被蒙上了另外一层色彩,她仓皇逃离。

    后来,后来怎么样呢?家国剧变,命运的齿轮将那个少年推上了历史的大道。

    她见他从云端跌落,又从泥地站起,无数的传言从他的身上传出,好的坏的都有,可是在她心底,他依然是那个牵着她的手给她讲故事的少年郎。

    她听闻他受伤,九死一生,听闻他的军队碾压而去,每一次的绝地逢生。

    她想要变得强大,能够悄悄看着他,帮助他就可以了。

    人有信念的时候,迈开步子走过的路回头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用了十年。

    他们在暗地里打过交道,然而她永远只敢在暗地里听着他的声音,当年肆意的声音渐渐变得沉稳,话语里有了无限的深思。

    她心疼,可是她的力量那么小。

    如果没有那一次天下将他驱逐,她不会鼓起勇气出现在他面前。

    她给他讲故事,讲得磕磕巴巴却故作平静,她在他不能动的时候听他吹笛,说他的笛声很好听,可是她根本不知道曲子里是怎么样的,只是因为他吹得她才喜欢;她给他剥花生,给他缝衣服却将他衣服扯破,给他做饭却吃得他拉肚子……

    她恨不得这样的时光长些,可是他这样的人,注定是不属于这种平静的。

    伤渐渐好了之后,他问她:“你救了我,想要什么?”

    她睁大眼睛,紧了紧手指,故作冷淡:“没什么想要的。”

    他手里拿着笛子,俯身下来看她,他的呼吸扑在她的脸颊上,让她觉得有点慌。

    他的笑声低低的传来,一抬手,捂住她的眼:“小姑娘,你不想要我吗?”

    她脑袋轰然炸响。

    他的亲吻落在她的嘴唇上:“可是,我想以身相许呀,你觉得可不可以?”

    她的泪水哗啦就落了下来:“我是个丑姑娘,还是个瞎子。”

    他移开手,抱着她:“不,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不过就是看不见,我以后将我看的说给你听,我给你讲海天一色,讲月满中秋,我给你讲故事,我觉得很幸福,你觉得呢?”

    没有什么觉得的。

    这是她的梦想,从九岁时候他握住她的手走过那条被雨淋湿的大道,到现在,整整十五年。

    她去月老祠许愿,然而红绳总也落不到她的手里,她干脆自己买了根红绳,绑在他的手上:“这是我给你的嫁妆。”

    暗恋的十五年,百种情思,一根红绳,这便是她的月老线。

    ……

    真愿意大梦不醒,然而一觉醒来,五百年轮,手里只有这根孤零零的红绳。

    她抱着酒在杏花树下喝。

    杏花依旧在,故人无影踪。

    身后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她没有在意。

    然而突然之间,仿佛有什么感觉直冲心灵,她的一颗心顿时混乱的跳起来。

    她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出,害怕的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身后那个身影慢慢的蹲下来,他在她身后半跪着,然后伸手,颤抖了一下,将她抱入自己的怀里。

    那好听的声音带着笑意传入耳朵,然而有几点滚烫的湿润却落入她的脖颈。

    岁月经年,故人依然在。

    “小姑娘,你不是想看我吗?你不回头,怎么看我?”